05納匝肋的聲音

圖、文 許書寧

這一回，我們在納匝肋住的是「別墅」。

Villa Nazareth（納匝肋別墅）鄰近瑪利亞泉，是一棟兩層樓高、號稱「您在納匝肋的家」的可愛旅館。館內共有十八個房間，由我們一行三十五人剛好住滿。因此，在納匝肋的三個夜晚，的確像在自己家中般舒適。

我與室友的房間位於一樓，將行李搬進房內後，便好奇地四處觀望環境。我拉開窗簾，打開長條形玻璃窗，不由得被眼前的景像大吃一驚。

窗戶外邊，緊臨著隔壁小學的操場，毫無圍牆阻隔。

運動場上，一位年輕的男老師嗶嗶吹哨，正為兩群滿頭大汗的阿拉伯學童評審球賽。窗戶一開，孩子們的笑鬧聲便宛如大浪般湧進，室內室外沒有任何隔閡。幾個孩子偶爾舉頭對上我的眼，絲毫不覺驚慌，只露出習以為常的表情，繼續與對方死纏爛打地搶球。對他們而言，突然出現在窗框裡的我，恐怕就像矮石牆上的一抹草。

我觀賞了一會兒窗外的足球賽，覺得有趣非常。只要願意，我甚至可以伸出手，摸到那群穿梭而過的孩童。在這裡，大家似乎並不文謅謅地強調「隱私權」，也不怎麼在乎「噪音」或「干擾」。那股渾然天成的自在，讓我想起童年時期的老家北港。

小時候，街坊鄰居誰不吵鬧？

我們家對門曾經是鐵工廠、成衣加工廠和英文補習班，永遠熱鬧得吵翻天。不過，許家三個小傢伙的大嗓門和練習樂器的聲響，恐怕更讓鄰居不堪其擾。

我的鋼琴聲尤其驚世駭俗，純粹是因為偷懶不肯練習的結果。有一回，住在附近的表哥來訪，我正在二樓房間氣呼呼地被迫練習那首讓指頭打結的「夢中的婚禮」。後來聽爸媽說，表哥皺著眉頭忍耐了許久，最後終於開口詢問：「阿舅，怎麼，你們家的錄音機壞了嗎？」

此外，當時街頭巷尾門戶洞開，姨舅姑婆穿梭來去，好像也沒什麼隱私問題。小孩成群結隊到別人屋裡吃點心，由所有人家一起看管教養。牆壁，不過是分隔空間的道具。我們的家，說穿了是整條街，真的是「全家就是我家」。

不過，那樣的氣氛早已不復存在。隨著時代的進步，許多純樸的美好成為過去，不會再回來了。

納匝肋的阿拉伯街道充滿生活感，不期然翻攪起似曾相識的記憶，令我莞爾。

 

距離晚餐還有點時間，我倆輪流沖澡，洗去一天的疲憊。

洗完澡，走出浴室，正覺神清氣爽，忽然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響。

坐鎮於房間正中央的電視機是開著的，發出刺眼的青光。畫面中，人們呼嚕呼嚕說著聽不懂的語言，節奏快得像在打鼓。

「妳洗好啦？」室友一邊整理行李，一邊抬頭對我微笑：「那該我了。」

「啊……」我不掩震驚地說：「妳……在看電視？」

「是啊。」她很和善地說：「我剛剛打開電視，發現正好在演西班牙文的連續劇，劇情還蠻好玩的。哪，遙控器給妳，換我去洗澡了。」

我接過遙控器，頓覺手足無措，一陣驚慌。

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？電視的聲響竟然如此具有攻擊性，讓我幾乎難以招架。老實說，它的音量並不比在窗外踢球的小學生或伊斯蘭教的祈禱喇叭大聲，存在感卻不可忽視。我看著閃動的螢幕，心底忽然湧出一陣無法遏抑的厭煩。

「妳洗澡時，我要把電視關掉喔。」我板著臉，粗魯地說：「我不喜歡看電視。」

對於我的過度反應，她似乎有點驚訝，卻還是客氣地說：「好啊，那就關上吧。反正我也不是非看不可，只是打發時間而已。」

 

室友進浴室後，我呆坐在床上，一時失了主意。

一架小小的電視機，竟然造成如此大的震撼！不過，更叫我驚訝的，其實是自己對電視聲響的強烈反應。

平時，我過著並非與電視機絕緣的生活，也會和先生因著一些傻氣的節目笑到肚子發疼。因此，問題並不出於電視，而是我的心態。出發朝聖前，我原以為自己已經「關閉」一切，遠離手機、電腦、網路……。然而，那份刻意棄絕外在干擾的專注卻不堪一擊。光是稀鬆平常的電視聲響，就足以將我擊倒。

我望著已然無聲的黑色螢幕，難受地在胸中咀嚼自己的脆弱。

置身在一個受保護的環境下時，我多麼容易陷入「自我感覺良好」的迷思？處於期盼已久的朝聖團體中，眼前有著極為明確的目標，週遭也盡是熱忱虔誠的基督徒同伴。因此，我也很容易在那「氣氛」渲染下，自然表現得熱忱虔誠。問題是，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實？我的信仰，豈不像那些受到君士坦丁大帝與其母親海倫皇后的熱誠感染，轉而信從基督的國民？在那時代，雖然有很多真實堅定的信仰者，卻也不免有些不思不想、僅因大環境而「跟著一頭熱地信了教」的老百姓。我感覺，自己就像是後者。

在我內，信仰究竟有幾分真實？

倘若，我的信仰、我的平靜、我自我期許的「逆境中的平安」是真的，豈會如此輕易地受到外在環境干擾？一個小小的電視聲，馬上將我脆弱的表層擊碎，實在可憐。

「心神固然切願，但肉體卻軟弱。」

這句話，是耶穌對昏睡的門徒們說的，也是直直指著我說的。

 

我的室友是一位很有風度的長輩。

在那之後，她並沒有追究，也絕口不提我的失態。她以寬仁的行動包容了我的任性，在接下來的旅程中，再也沒有碰過電視機。

這回朝聖，能夠擁有一位好室友，實在令我深懷感激。